名家之言
任祥福慧传家
蒋勳
2010年1月12日八里 蒋勳写于淡水河畔
2009年除夕跨年,朋友邀看大楼烟火,巧遇姚仁喜、任祥。
任祥颈项间戴一细金属丝嵌碗豆大浅灰宝石的饰品,很纤巧细致,好像贴着皮肤,是身体的一部分。
我说:「是自己做的?」
她微笑点点头,一定是自己做的,才会有的得意满足。
我知道她做宝石金工一段时间,有自己的工作室,有时不眠不休,做金属抛光。
她颈项上的金属细丝饰品,使我想起印度的泰姬玛哈陵。好像是毫无因果的联想。但是,在泰姬玛哈陵的初日光线里,那些裁切成极细极细的彩色石头镶拼,婉转,曲绕,如丝如线,纠缠连绵,使人不相信那是石头。我想到「绕指柔」那三个字,原来是一种柔软,可以使人放下一切嗔痴,低头合十敬拜。
印度的美学里有一种柔软,最冰冷的材料可以柔软,最傲慢的身体可以柔软,最坚硬的心也可以柔软。
我看着任祥颈间与她肉身贴合的饰品,觉得众人烟火等待,像阿姜塔洞窟里一幕壁划。
我说:「任祥,妳前世大概在印度。」
姚仁喜听到,用他越来越「忍波切」的微笑眼睛看着我,指着任祥说:「她的前世离我的前世不远。」
跨年的除夕夜晚,时间在过去,我们在等待时间过去,在我们自己的肉身中过去。
佛家说「宿慧」,是好几世累积的智慧。
我总感觉到「宿慧」,是身体里的某一种基因,现代科学查证不出来的基因。
也许在泰姬玛哈陵镶嵌过一块墙的手,那裁切石头成细丝的手,每一个动作的记忆,就留在身体里,会跟着身体,流转在不同的时间空间。有时候记忆像寂寂夜空,什么也看不见;有时候忽然在寂寂夜空里一霎那喷放出烟火,如梦如幻,彩色缤纷,华丽灿烂,如见前世,一霎时使人热泪盈眶。
任祥的母亲顾正秋老师是我敬仰的前辈,顾老师的声音是一种「宿慧」,顾老师的「锁麟囊」唱腔使我在一个晚上听到好几世的繁华与苍凉。
「宿慧」是可以让人有瞬间的领悟的,领悟的霎那,真如烟火,幻如烟火,常常是悲欣交集,不知是喜悦,还是感伤。
任祥家有一株肖楠,主树粗壮,枝干长伸,叶叶覆盖交错,看到就想在树下静坐躺臥。树可以有现世的庇祐,是酷热烈日下人的庇荫,是众禽鸟在枝叶间的依讬,是虫蚁菌菇的攀附繁衍之所。
一颗树,是可以「不生不灭」的。
在泥莲禅河岸的菩提迦耶看到那棵菩提树,想到树也是有「宿慧」的,还是会低头合十敬拜。
任祥是带着「宿慧」来此生的,所以可以使身边朋友领悟许多事。
我喜欢任祥极认真地谈「贾宝玉」,极认真地谈她做的金工,极认真地为朋友海芋花田里的房子找可以搭配的陶盆和椅垫。
任祥的「宿慧」,看起来大多不是大事,体现在日常一般食、衣、住、行之中,是在生活间小小的细节里做好一些认真的「小事」。
「宿慧」是累世的记忆,领悟的时候,或许会带苦楚哀伤。但是,「宿慧」如果是传承在平凡生活中,这样的「宿慧」,平实自然,是真正的「福慧」。
看到任祥编着的「传家」,想起她每年送的礼物。
有的是一支蜡烛,上面用手工浮贴着唐诗,朋友来家中坐,烛光照亮屋内一角,大家都围坐烛光下。
有时候是一块手工肥皂,带着香茅草茶树的清香,是我沐浴时很深的触觉与嗅觉记忆。
有的时候是一方像黄水晶材质的印,上面有手工精细缠的钮结,我就系在腰带上,带去给学生看。
任祥分享了许多「福慧」。
想起一群朋友聚会,任祥忽然带着三十盒炒面出现,大家看到盒子先「哇──」一声讚叹。盒子是细竹篾编的手工盛篮,有一条三指宽蓝染花布束腰,一条正红色系带绑着。这样的盒子吃完炒面当然会带回家,有朋友来,就会拿出来献宝。
我想,「传家」,传的其实是就是这样的「宿慧」,宿世累积的智慧,而且因为是在众生生活的平实中传承累积,所以是可以安稳于人间的「福慧」。
任祥花了不少时间整理传统「宿慧」里的点点滴滴,一杯茶,一碗汤圆,一盘拌饭,一片台湾红花布,一串手镯,都是可以在现代人生活中继续体现传承的「宿慧」,这命名为「传家」的集子在2010年春天出版,相信有着我们共同跨年在烟火里的祝愿祈福,祝福任祥,祝福朋友们,都可以「福慧传家」。